2021-02-24 15:07:06 來源:新華網
你離開得越久,越容易成為鄉鄰眼里的“外鄉人”,到了某一時刻,會像加繆的《局外人》一樣,疏遠、隔閡、不知所措。
幾乎沒有人猜到我的故鄉在哪里。他們總把我當成南方人,或者湖北人,因為我在武漢讀過7年書。嬌小柔弱大約不符合人們對西北人的想象。“褲帶面”和小時候父母單位過年發“半扇羊”,就成了我講述和炫耀的資本,它們是我對故鄉最為直接的記憶。
后來我發現,記憶是靠不住的。比如南小巷(xiang),父母一直都把它叫南小巷(hang),以至于我在語文考試中答錯了題,老爸還振振有詞:明明是hang 子嘛,啥時候變成了xiang?我對這條巷子的記憶就是小學校和斜對面有個“農民商店”,去外地讀書過年回來,瑟瑟發抖地擠坐在小店里的長板凳上,吃一碗涼皮,再有就是原本挺寬的巷子越來越窄,越來越亂,人車混雜,進去了很難出來,讓人不喜歡。
弟弟的記憶全然不是這樣,他對家門口的這條巷子充滿深情。盡管已經搬離多年,卻時不時要騎自行車,后來是開車回巷子里轉一圈,說那里多熱鬧,多有人氣,說哪個門面的羊肉泡饃、哪家的胡辣湯有多香,我在記憶里搜尋一圈,全然找不到它們的影子。
其實,每個人心里的故鄉是不一樣的,即便你們是兄弟,是鄉黨,對故土也會有不同的印象,有時,甚至截然相反。你離開得越久,越容易成為鄉鄰眼里的“外鄉人”,到了某一時刻,會像加繆的《局外人》一樣,疏遠、隔閡、不知所措。
賈平凹在《商州又錄》里說:“我寫了《商州初錄》……外邊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我心中就無限欣慰。但同時悔之《初錄》太是粗糙,有的地名太真,所寫不正之風的,易被讀者對號入座;有的字句太拙,所旨的以奇反正之意,又易被一些人誤解……”
除了相同的文字不同的人讀出不同的意味之外,商州人對故鄉的認知,恐怕也與作家多有差別。這種因不同而帶來的爭議,讓作家“又錄”了一次家鄉——也不盡如此,故鄉是賈平凹心里不盡的念想,它是“冬天的山,褪了紅,褪了綠,清清奇奇的瘦”;是“一個小妞兒剛剛從雞窩里取出新生的熱蛋,瞇了一只眼兒對著太陽耀”;是一只褐色的狐貍“一邊走著,一邊用尾巴掃著身后的腳印,悄沒聲地伏在一個雪堆上”;是“河對岸的一家人,門拉開的聲很脆,走出一個女兒,接著又牽出一頭毛驢走下來”……
這些寫不完的情致是真的故鄉嗎?也許未必,可它一定是作家記憶里的家園,縱然遠離,也不時回想。
我記得有一年,站在家的陽臺上,那時城里還沒那么多高樓,晴空碧日下,能看到遠處秦嶺的黛青山色。那疊嶂起伏的山的后面,是什么?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很大,而那時的我,都還不曾出過關中平原。
去山的那一邊,這個念想讓我急切地逃離。豈止我一個,有多少人或自覺或被迫地遠離故鄉?有人離開后滿心牽掛,有人逃離之后,就沒想再回去。可真正與故鄉形同陌路的,少之又少。就連曾經絕然與故鄉切斷關系者——比如法國社會學家迪迪埃·埃里蓬,最終也重返家鄉,以一本《回歸故里》,與故鄉和解。“或者更準確地說,與自己和解,與從前一直拒絕、抵制、否認的那部分自己和解。”
我能理解那種逃離,以一種斷然否定、羞于承認來斬斷和故鄉——它代表著曾經的過去、家庭背景、成長環境、自己所不喜歡的一切——的關聯,重新塑造一種自我身份,可逃離并不代表過去的一切不復存在。“我難道不是正通過另一種方式,接受我所排斥的自我身份的懲罰嗎?這身份一直在我體內存活著,它就是我身體的組成部分。那些我曾經試圖逃離的東西,仍然作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延續著。”——迪迪埃反思。
當然,迪迪埃的逃離糾纏著各種復雜性,不僅僅是擺脫家庭,更有著社會壓迫、階級的對抗,性別身份的認同(他是同性戀),它們纏繞在一起,具象化為“故鄉”這樣一個概念。
故鄉,不僅僅是你出生的那個地方,還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家庭(族),你的階層。父親去世后,迪迪埃回到家鄉蘭斯。葬禮的第二天,他和母親翻看舊照片。“這是誰?”他問母親。“這是你父親,你不認識他啦?可能是你太久沒見他的緣故。”母親這樣解釋,可迪迪埃意識到,父親在去世前幾個月,甚至前幾年,就已不再是自己憎恨的那個父親了。而人們之所以執著于對他人的憎恨,原因之一,是因為憎恨一旦消失,痛苦就會襲來。對于迪迪埃而言,“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一種進行反省的迫切欲望,我不可抑制地想要回溯時光,試圖理解為什么對我來說,與父親之間的交流如此艱難,以至于我幾乎不認識他。”
迪迪埃想要逃離的,是社會強加于父親身上的那種他所排斥和厭惡的東西,是他曾經所處的階層,自己所立足的世界——他的故鄉。故鄉給予我們一個確定自我身份的坐標,你可能不喜歡它,奮力想把它抹去,可它自始至終,不管你愿意與否,都是你未來一切的起點,你的身上,永遠有著它的印記。
最初的、記憶中的那個故鄉其實是回不去的,就像你永遠無法真正逃離它一樣。在某一個時刻,你會突然想起它,甚至不用想。人流里,聽到說普通話的人夾雜個別鄉音,哪怕是一絲一縷,我都能敏感地辨別出來,心里陡然涌起一種親切感:哦,他是我的鄉黨。故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走到眼前。
“或許就在某一個黃昏,我突然回頭,看見了落向我家鄉的夕陽。”剛過30歲,辭去鄉農機管理員工作、孤身一人在烏魯木齊打工的劉亮程,看著太陽從城市上空落下去,落到了自己的家鄉。那些被他遺忘多年,讓他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小村莊,被他想了起來。“仿佛從一場睡夢中醒來,看見了另外一個世界,如此強大、飽滿、鮮活地存放在身邊,那是我曾經的家鄉,從記憶中回來了。”
于是,就寫了近十年,有了那一本反反復復被出版、被閱讀的《一個人的村莊》。
《回歸故里》中,迪迪埃引用了一位作家的話:拒絕回歸,便是拒絕自己、拒絕生命本身。劉亮程說:“我們都有一個土地上的家鄉和精神中的故鄉。當那個能夠找到名字、找到一條道路回去的地理意義上的家鄉遠去時,我們心中已經鑄就出一個不會改變的故鄉。而那個故鄉,便是我和這個世界的相互擁有。”(馮雪梅)
編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