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04 8:11:49
文/雷虎
攝影/阮傳菊
責編/劉霞
“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這是詞人葉夢得眼中的宋代市井生活。現(xiàn)代人對宋代生活推崇倍至,有的人甚至認為“宋代美學領(lǐng)先世界一千年”。宋代生活是什么樣的,我們誰也摸不著看不見。但在貴州侗寨“凡有鼓樓處,皆能唱侗歌”卻是真實的生活圖景。不僅僅如此,在榕江縣宰蕩村,唱歌甚至被上升到和吃飯一個高度。就像蘇東坡所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肉和飯只是為了果腹,而竹與歌則關(guān)乎精神層面。
聽懂侗歌就讀懂唐吉可德
第一次聽說侗族大歌,是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一則新聞:歌手吳虹飛帶著幾個侗族姑娘全國巡演,巡演很艱辛以至于有時演出所得還湊不夠路費。有粉絲問:“既然侗族大歌巡演這樣艱辛,還堅持去做它有什么意義呢?”吳虹飛不說話,只要
大家靜下來聽歌。

再一次聽到侗族大歌是4年前,聽到一位做民藝保護的朋友講了一個故事:一位名叫青曼的北漂,聚集了一群五湖四海的朋友,每年都會來到貴州深山中的侗家山寨,以販賣當?shù)爻茸拥姆绞交I款,以此保護當?shù)氐亩弊宕蟾琛W雒袼嚤Wo的朋友都不理解:“侗族
大歌侗族年輕人都不唱了,你還保護做什么呢?”青曼不說話,帶我們到侗寨聽歌!
宰蕩的侗寨,因為公路的修通,已經(jīng)不像原來那樣原始。還好,村寨里還保存著完整的鼓樓。黃昏,侗寨鄉(xiāng)村歌師坐在鼓樓前唱起歌。玩耍的兒童安靜下來,默默聚到老師身邊。歌聲就像集結(jié)號,聚集的孩子越來越多。孩子們一張嘴,整個世界就安靜下來——此刻,我懂終于明白什么叫天籟之音。
“我是苗族,10年前我去一個苗族村寨旅行,看到所有苗族姑娘都穿苗裝唱苗歌,我才發(fā)現(xiàn),我身為苗族,苗語都不會說。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世代用歌聲傳民族的歷史,用歌聲修身養(yǎng)性。”青曼,是這個苗族村寨的名字。從此以后,她便有了青曼這個化名。認識3年,很多聚集在青曼身邊關(guān)注侗族大歌的志愿者都只知青曼,不知真名。相逢何必曾相識,交友何必知其名!
從吳虹飛和青曼對侗族大歌的狂熱,讓我覺得有必要走進這個至今還由侗族大歌主導的侗族世界。
青曼帶我闖入這個名叫宰蕩的原始侗寨,一群侗族姑娘在村口欄住了我們,這是侗族迎客的風俗——欄門酒,每有客至,寨子里的人都要全村出動,用繩索攔住寨門,客人需對歌飲酒吃糯米腌肉方可進村。

喝完欄門酒后,侗族漢子們跳著蘆笙舞開路把我們引入村里的鼓樓。鼓樓中央燃著熊熊的篝火。篝火除了正對門一方,其它三方都站滿了盛裝的侗族男女。待客人在正對門的長凳上坐定后,一位60多歲的阿姨一聲令下,鼓樓里如蟲鳴鳥號一般的歌聲響起。這歌聲沒有伴奏,演唱也無人指揮,村民們就用不同的嗓音秀出多聲部的自然合聲,清脆綿長的歌聲就像做針灸的長針,讓聽眾席上的我們五臟六腑瞬間通透。
此時,我才明白,為何吳虹飛和青曼會如此癡迷侗族大歌——侗族大歌是一種有魔性的音樂,會自然而然把聽眾變成為理想和風車搏斗的唐吉可德。
有歌師的村莊才有精神寄托
侗族村寨成百上千,為何唱侗族大歌的傳統(tǒng)在其它村寨都消失殆盡,但在宰蕩村卻保存得如此完好?是因為這是一個有歌師守護的村落。
守護宰蕩村的歌師名叫胡官美,歌師胡官美的家就在宰蕩村鼓樓的斜對角,她家開著一家鄉(xiāng)村小賣部。這個小賣部,像中國其它所有的村莊一樣,是村里最重要的社交場所,小朋友們每天都會圍繞著小賣部打轉(zhuǎn),老頭老太太們也愿意坐在小賣部門口聊著家長里短。但這個小賣部,又和中國其它地方的小賣部不太一樣,其它村莊的小賣部,每到農(nóng)閑時大多會有一桌麻將或者棋牌,但整個宰蕩卻沒有玩牌打麻將的習慣。

每天吃過晚飯,寨子里的小孩會自發(fā)地聚集在歌師胡官美家里,而胡官美會義務(wù)教孩子們唱歌。這個習俗,其實并不是一開始就有——宰蕩村的這個傳統(tǒng),始于40年前,歌師胡官美嫁到宰蕩村的那一年。
胡官美不是宰蕩人,她家住距宰蕩村12公里外的從江縣五架村。胡官美和愛人楊勝錦相識,源于五架村和宰蕩舉行的一次“行歌坐月”活動。所謂“行歌坐月”,是侗寨之間流傳著的社會風俗:一個村寨的男女青年會經(jīng)常按約定到另一個侗寨做客。做客時,還會舉辦賽蘆笙、對歌等娛樂節(jié)目,以創(chuàng)造出更多機會讓青年男女們相識。因為胡官美和楊勝錦都是各自寨子里最有名的歌手,于是二人就因為歌聲相識了。
胡官美20歲那樣,楊勝錦又一次去五架村“行歌坐月”,和胡官美對了3天歌后,兩人私定了終身,胡官美就這樣嫁到了宰蕩村,她帶的最貴的嫁裝是她那副歌喉。
胡官美和楊勝錦兩人因侗歌相識,但宰蕩村的侗歌和五架村的侗歌卻有很大的不同。那時宰蕩雖然有唱侗歌的風俗,但以平時男女之間對歌居多,更多的是個人娛樂;而五架村的侗族大歌,以全村人在鼓樓里合唱居多,更多的是一種集體活動。胡官美和楊勝錦因侗歌相識,胡官美嫁到宰蕩村后,很自然地把家鄉(xiāng)侗歌的演唱方式帶到了宰蕩。
婚后兩人生了兩女一子,胡官美就像在老家時那樣在自家堂屋里教兒女唱歌。因為胡官美年輕時就是遠近聞名的歌師,因而胡官美教自己的孩子唱歌時,鄰居家的孩子們也會被歌聲吸引,自然地加入學唱的行列。久而久之,孩子們吃完晚飯后到歌師胡官美家唱歌便成了村里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

鄉(xiāng)村歌師義務(wù)教歌已經(jīng)40多年。以前,孩子們不上學,侗族大歌就是人生啟蒙課。如今,當初聽老師歌聲長大的孩子已經(jīng)為人父母。世界已經(jīng)不止侗歌這一種聲音——最開始有了電視,再到后來有了手機,但唱歌對于村民來說,是比電視節(jié)目和網(wǎng)絡(luò)更有吸引力的娛樂。如今,當初那些到胡官美家學歌的孩子,每天晚上吃完晚飯,仍然會把自己的孩子送進歌師家中學唱歌。
經(jīng)過胡官美一家兩代人前后不斷地教歌,歌師之家前后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600多位會唱侗族大歌的學生。這也讓宰蕩村的侗族大歌,從青年人“行歌坐月”談戀愛助興的表演,開始融入到生活日常。如今,經(jīng)過鄉(xiāng)村歌師40多年的滋養(yǎng),侗族大歌已經(jīng)成為宰蕩村的精神寄托。
聞歌而來踏歌而去
最開始接過胡官美班的是她的大女兒楊秀珠和小女兒楊秀梅。在2008年中央電視臺舉辦的“全國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上,她們所帶的演出隊參與演唱侗族大歌經(jīng)典曲目《蟬之歌》奪得原生態(tài)唱法銀獎;2009年,侗族大歌隊又在全國第十二屆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上,獲得“觀眾最喜愛的節(jié)目”獎。
如果說胡官美嫁到宰蕩,是讓侗族大歌在宰蕩這侗寨生根,那女兒們在全國歌唱比賽上獲獎,則讓宰蕩的侗族大歌開始有了“江湖傳說”。
如今,宰蕩村鼓樓內(nèi),每天都要接待幾波慕名而來的旅客——喝一碗宰蕩村別具一格的欄門酒,聽一曲鼓樓里驚為天籟的侗族大歌,到歌師之家聽一堂大歌課,吃一頓侗家長桌宴,已經(jīng)成為到宰蕩的旅行者們的保留曲目。
宰蕩鼓樓里的侗族大歌演唱,也慢慢地由原本村民們自發(fā)的娛樂,變成有組織的演出。每天少則一兩場,節(jié)假日甚至要唱四五出。每一次表演,少則二十來人,多則全村出動。雖然每次演出,每位參與者一般只能分到10元不到的出場費,但對于村民來說就已經(jīng)很滿足。

“以前,孩子們覺得唱侗族大歌太老土,自己不愿意主動學,但現(xiàn)在看到全世界各地的人跑來花錢看他們表演,甚至請他們到北京去表演,他們積極性就比誰都高,學校開辦了侗族大歌班,選擇這興趣班的比任何科目都多!”宰蕩村加索小學的楊秀珠老師說。
楊秀珠現(xiàn)在是村辦小學的老師。在教學生文化課之余,她會在放學后義務(wù)教孩子們侗族大歌。村里的侗族大歌的傳承,已經(jīng)從母親胡官美家庭教歌模式,轉(zhuǎn)變?yōu)榕畠簵钚阒樵趯W校課堂教育。在學校教歌條件更好,也更系統(tǒng),更便于學生提高。隨著參加侗歌班的學生越來越多,演員水平越來越高,不斷有社會組織甚至是商業(yè)機構(gòu)發(fā)出邀請,希望學校的侗歌班能走出大山到各大城市演出。2018年8月,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百度甚至邀請了十幾個孩子參加公司的年度派對。在派對上,百度秀自己的人工智能,而孩子們則展示自己天籟般的歌聲。最傳統(tǒng)的歌聲遇見最前沿的科技,唱侗歌的孩子們依然如在鼓樓中一般淡定,而敲鍵盤的碼農(nóng)們則整齊劃一地錄抖音秀朋友圈??
我不在侗族大歌演出現(xiàn)場,卻通過刷抖音和朋友圈的方式看到孩子們的各種表演。
網(wǎng)友們整齊劃一地評論:這表演在哪里看?門票多少錢?
我回想起幾年前看到吳虹飛帶侗族大歌隊巡演籌不夠路費的新聞,記起青曼為保護侗族大歌帶一幫北漂賣橙子的故事,感覺時間過去了好多年。
編輯:楊文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