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8 3:07:59
文/付春敏
攝影/張煒、《中國周刊》記者 楊劍坤
責編/劉霞

辭舊迎新是過年的儀式,祈福納祥是儀式的內涵。除夕的爆竹,鎮宅的門神,充滿象征意味的宅居裝置,服裝飾品,飲食特制,言行儀軌,都是年味傳統所在。綿竹年畫始于宋代,盛于明清,木版刻印、手工彩繪,體現著吉祥喜慶、民間傳說、鄉土生活等農耕文化的特色主題,其興起與傳承,一則有賴于本地自然物產的優越,二則來自于以桃符辭舊迎新的民俗,三則受制于社會經濟貿易的興衰。

自然風物的溯源
綿竹市地處四川盆地西北,據成都市八十多公里,為中國四大年畫產地之一。四川產竹,“綿竹”之名,得于此地盛產竹。唐代詩人杜甫曾為之留下詩句:“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本d竹以竹造紙的行業發達,明清時期尤其繁榮,紙商大多也兼營書畫。據《綿竹縣志》記載:竹紙之利給者數萬家尤不足,則印為書籍,制為桃符,畫為五彩神荼郁壘,點綴年景。

《禮記》中載“祭五祀”,東漢鄭玄注釋為門、井、戶、灶、中(上雨下留)五種,在周代“祀門”是極為重要的典禮。而神荼郁壘是年畫中的鎮宅門神,東漢時期“門神”一詞在《禮記·喪服大記》中首現。最初門神神荼郁壘的意象出自《山海經》,古人認為桃木能夠辟邪,在桃木板寫上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懸掛在門首,是“懸桃符”鎮宅的由來。門神的習俗在魏晉南北朝普及民間。五代時期,后蜀的君主孟昶在兩個桃木片上書寫吉祥話掛在宮門口為人們祈福,后被仿效傳至民間。北宋王安石的詩句中就有了“總把新桃換舊符”的禮儀。《隋唐演義》里有故事說唐太宗李世民夜間夢寐不寧,讓元帥秦瓊與大將軍尉遲恭二人每夜披甲持械守衛于宮門兩旁,后來太宗念二將日夜辛勞,便讓宮中畫匠繪制二將之戎裝像,懸掛于宮門后邪崇全消。隨著《隋唐演義》的流傳,宋元以后,秦瓊、尉遲恭二人作為武門神普及最廣,流傳至今。

門神僅是綿竹年畫最普遍的門類,根據居家宅邸的布局,“武門神”張貼在大門外以期辟邪鎮宅;“文門神”張貼在堂屋門上以期加官進爵;童子和仕女則貼在寢室門上以求子孫繁衍。門神之外,另有斗方、條屏、中堂諸多種類,根據居家處所,屋宇格局,各有規制。

畫事民俗的變遷
清乾隆嘉慶時期的社會經濟繁榮,各地紛紛興建會館,邀請大量畫工藝人為其繪制壁畫,繪畫從業人員增長。嘉慶年間年畫的制作與銷售步入盛世,成立行會“伏羲會”。據傳每年行商帶著馬匹前來購畫,當地銀莊乘機壓低銀子價格,引起銀價猛跌,想見年畫交易的盛況即是當地經濟的脈搏。清光緒年間,綿竹年畫的作坊有一百二十多家,從業人員一千多人,每年出的門神斗方上千萬份。業內俗話說:冬月初一出望子,臘月初一出攤子。綿竹縣有大小兩個年畫市場,被稱作“小市”的在城中北河壩及清道鄉,從清道鄉起,出售年畫的攤位鱗次櫛比十五里,要擺到近城的南軒祠。城內南華宮的“大市”則從臘月初一開始,每天要經營到二更天,直到臘月三十為止。民謠有詞:南華宮中去看畫,東門河壩去看花……這“桃符市”是傳統中的原真年味。

但隨著清朝統治的衰落,農村經濟破產,社會動蕩與戰火削弱了民眾的購買力;民國時期軍閥混戰,豪霸橫行,土匪嘯聚,鮮有商旅再來收購,大小紙廠被洗劫,年畫作坊紛紛倒閉,綿竹年畫落得“丹青零落不成妍”的衰敗景致。
新中國成立之后,因為意識形態的落差,綿竹年畫的傳統形制無法匹配新的時代需要,其以傳統的技藝開拓了些許“新章”,諸如手持紅旗麥穗的村婦御鳳騰飛,手持鐵锨熔爐的工人乘龍馳騁,時代的文化印記也鐫刻在綿竹年畫的記憶里。這一時期更多民眾的生活小景,諸如母子嬉戲的圖式進入到年畫。綿竹市博物館編輯的研究文集中有學者撰文討論年畫創新的嘗試:藝術家們曾試圖將傳統中武門神的形象換成持槍的漢族士兵和騎馬的藏族士兵,但傳統門神遵循四頭身的粗短比例,英雄無頸才顯偉岸威猛的審美標準,換了現代的士兵也沿用傳統的夸張造型,怎么看都覺得形象不佳,有污蔑之嫌。再者,人們現有的居所,大多數不再是獨家小院,大門只有一扇,進去也再無堂屋臥室的次第。上世紀50年代有幾家作坊試圖恢復年畫的制作,但據記載:終于因為傳統年畫的形象太多“神仙鬼怪”,題材過于“陳腐”,是“破四舊”的對象,因而沒有銷路,又放棄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當時綿竹文化館兩任館長黃宗厚和侯世武先生悄悄將清代留下來的140多塊木刻板封存在文化館建筑的夾墻里,以防止被損壞。直到1968年冬天,幾位安裝高壓線的工人在此間休息時談笑打鬧,意外撞開了夾墻。當文化館工作人員聞訊趕來,幾個工人已經將這批珍貴的清代刻板劈做柴禾,燒火取暖,這一劫僅存下了其中的74張板。這不僅僅是寒冷所誘發的感官物欲令人麻木,令人無視這傳統圖樣言說的歷史,無視這舊物記錄的經年不絕的祈禱與祝福;這一劫中,人心的木訥盲目令人不禁憂慮那民間藝術植根的土壤正日漸稀薄。
所幸祈福納祥的傳統,終究是人們內心的觀照。改革開放之后,人們熱烈投身商品經濟的發展,供奉財神,祈福納祥的儀規以各種形式恢復或發展。只是處于經濟上的考慮,相比傳統手工填色制作的年畫,人們更傾向于購買廉價的印刷品,綿竹年畫的市場仍舊低迷,很多手藝人家庭的年輕一代都放棄了學藝,紛紛外出打工。隨著近年政府對綿竹年畫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力度加強,尤其是2008年汶川地震后重建,年畫村修葺一新,更是畫師們集中創業的契機,以年畫制作、銷售和創新產品設計帶動當地經濟的發展。

民藝匠心的展望
綿竹年畫節在城區中心廣場設畫市,由側列的商場合圍,充氣的大紅拱門和燈籠夾道,中間的空地上由花臺和錯落的臺階分割了幾個區域。在中間平整開闊的一處,扇形排開十來個展位,每間3米到6米不等的開間,就是年畫集市。過往留步的人不多,據說當天年畫節第一天,好多人跟隨游行的隊伍看熱鬧去,倒冷清了這集市。集市中最熱鬧的小鋪當屬一個為兒童提供年畫填色游戲的小攤,小攤隔壁的小鋪岷元閣最為耀眼,因為陳列的畫幅重疊有加,尺幅也非常巨大,二毛三毛的文官武將裱成掛軸,以二十四孝為主題的條屏鋪滿了左側的墻,但依然和大多數商家一樣鮮有人駐足。一位老者靜坐于畫前,松馳的身體讓整個人看上去陷入厚實的衣服褶皺里。支撐蓬布的鋼架柱子上掛著一方玻璃相框,羅列著此間年畫藝人的各種獎狀證書,細看才知道這88歲高齡仍守候著自家年畫營生的正是我國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綿竹年畫的國家級傳承人李方福先生。

李方福先生是綿竹拱星鎮人,12歲學藝,一生亦耕亦畫七十多年,早在1990年,其作品就被國家文化部推選參加亞運會期間的中國民間藝術精品會展,2006年被列入中國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優秀傳承人名錄,2007年獲首批“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稱號。在他近80年的從藝生涯中,參展獲獎經歷無數,被譽為綿竹年畫北派宗師。岷元閣是祖上經營紙張字畫的商號,沿用到現今,在拱星鎮唯一的年畫作坊,現在由兒子李道春先生掌門。
這是2018綿竹年畫節的光景,和清代《綿竹縣志》的記載的盛況已經相去甚遠。不過采購年畫,除了年畫節期間綿竹市中心廣場的一隅,還有著名的年畫村,位于孝德鎮射箭臺村,距市區5公里,規劃占地面積4平方公里,核心區域450畝,是一處以年畫商品生產、加工基地建設為主,輔之以鄉村旅游功能的國家4A級旅游區。

年畫村里南派傳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傳承人陳興才先生在2012年以93歲高齡辭世。陳興才有8位子孫繼承了這一傳統工藝,現在的作坊由孫子陳強打理,在年畫村主路旁的一進四合院里,開間不大,一頭是一張收拾整潔的碩大畫桌,其余的地方則是展柜,鋪陳著各種尺寸的年畫,斗方小品居多,筆觸細膩,面相清新雅致。人物裙羅點綴著南派特有的印花戳粘金粉,陳強的畫案上羅列著幾個木質圖章,“印金”正是是南派年畫的特色。陳強說自己18歲跟著爺爺學畫,此前搞過銷售,做過保潔,并沒想到過要以此為營生?!比缃耜悘娨贿呇辛晜鹘y的繪畫,一邊嘗試藝術形式的創新。

北派傳人李道春的工作室則遠離熱鬧的年畫村,在十多公里以外的拱星鎮,借了文化館一樓的兩間空屋。除了常見的手繪“紅貨”,在這件畫室里開可以看到拓印的“黑貨”,唯有墨色和陰刻的白色線條,一幅各色羅漢的長卷,是祖上經營紙張和書畫生意,一直舍不得賣掉的東西。畫桌上一方厚實的硯臺背面刻著“岷元閣”三個字,是祖上傳下來的舊物。李道春精心搜集的關于父親,關于岷元閣,關于綿竹年畫的各種書籍和報道,都一一備置在案頭。岷元閣是唯一還在使用粉簽紙制作年畫的作坊。他們需要到茂縣里面的偏遠山區采集當地一種白土,漂洗白土的程序要經歷繁復的沉淀、慮洗和烘干的工序,通常需要3到4個月時間。精制過的白粉需要按比例加入香椿樹的樹膠和其它秘制配方,覆蓋紙張,再印制上色。經過白土漿過的紙張可以抵御任何顏料的酸堿,年畫不易變色。

李道春不僅固守著傳統的工藝流程,還悉心整理著年畫的木板,他的夢想是將綿竹年畫的傳統式樣全部復刻出來。他四處托人搜集自己沒見過的年畫,據他的統計,共有七百多幅,現在已經完成了二十多張版的刻制,剩下的需要大約5年時間。年畫的經營并不足以支持一家人的生計,他在拱星鎮的一條小街上開了一間快遞收寄的小鋪。復刻綿竹年畫的所有木板純屬個人的使命感,沒有資金的支持,沒有任務的遣使,這位藝人看上去那么信心滿滿,那么責無旁貸。
綿竹年畫經歷這么多歲月的磨礪,仍然以它喜慶熱烈的面目回歸了民間生活,雖然這藝術作品所凝結的人的行為模式與社會關系已經全然不同于所謂原真的情景,但投身于這傳統藝術形式的藝人們仍然以傳統的方式面對著紙墨,精心于形色,為世人代言著祈福納祥的心愿。

編輯:楊文博